第七章 眼泪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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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过的时候哭泣,悲伤的时候哭泣,受了委屈的时候哭泣,开心的时候喜极而泣,眼泪在生活中如同笑容一样,占据着重要的分量,可眼泪永远都无法帮我们承受现实的重量与悲伤。]
  
  江离找到我时,我依旧坐在楼梯间的角落里抱着膝盖发呆,他抓住我肩膀令我抬头看他,着急地问:“怎么了?
  
  他逆着光,整张脸隐匿在半明半暗的阴影下,额头上冒出细细密密的小汗珠,他离我那样近,眉头深蹙,神色充满担忧,一遍一遍问:“怎么了?是不是有人欺负你?”
  
  我望着他,四目相对,眼泪忽然扑簌扑簌地往下掉,急迫如洪水泛滥。心中的害怕、担忧、恐惧、悲伤、心痛,统统融入了滚热的泪水中,连同胸口那堵抑郁的气息,一同让它们跌落、发泄。
  
  “别怕,有我在呢。”江离将我揽进他怀里,“想哭就尽情哭吧,把心中的积郁统统哭出来,发泄完就好了。”
  
  我也多么希望,痛哭一场后,所有的一切都好起来,病魔没有找上妈妈,夏至没有失踪,蔚蓝没有亲眼目睹她爸爸的背叛,青稞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苏灿能够得到她所爱之人的爱……可是,眼泪永远都无法帮我们承受现实的重量与悲伤。
  
  “我妈妈病了,很严重的病。”我抬起头,轻轻说。
  
  江离愣了愣,没有多问,他看着我说:“西曼,你知道吗,我也曾患过一场很严重很严重的病,在我住院的时候,我妈妈每天都以泪洗面,有时候甚至当着我的面都忍不住哭泣。看着我最爱的人那么悲伤,那么痛苦,比起病痛的折磨,我心里的内疚与自责更令我难过。所以西曼,如果你妈妈知道你为她这么伤心痛苦,她心里也会很难过的。”
  
  他拍拍我的脸颊,说:“打起精神来,你妈妈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你,你得照顾她,安慰她,陪伴她,你得比她坚强,不能这么哭哭啼啼的,这样会让病人失去治疗的信心哦!”
  
  “来,我陪你去看你妈妈。”他伸出手,我看着他,缓缓地缓缓地将手放在他的手心,借着他的力气,从悲伤恍惚的旋涡中,起身。
  
  有的人大概真的有这种魔力吧,同样的一番话,如果换作别人对我说,我一定会觉得他们是安慰我,未曾感同身受过别人的痛苦,所以说得轻巧。可江离在说这番话时眼神里流露出的悲伤与真挚令我轻易便相信了他。
  
  因为他,我的沮丧,我丧失的力气,真的在一点一点慢慢地开始恢复。是呀,妈妈只有我,我怎么能够胆怯呢,现在并不是悲伤的时候,医生叔叔也说了,只要配合治疗,控制得好,情况并不至于那么糟糕呀。
  
  “谢谢你,江离。”我扯出一抹笑容,轻声说。
  
  他回我一个笑容,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
  
  走到病房门口,发现房门是虚掩着的,里面传来妈妈与纪睿的交谈声,我刚想推门,却被妈妈的一句话阻止了。
  
  “老纪,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西曼呀,虽然有点难以启齿,但我还是厚脸皮地恳求你答应我,万一,万一我走了,你一定要帮我好好照顾西曼,好吗?”
  
  “瞎说什么呢!”纪睿厉声打断妈妈,“现在医学这么发达,一定会有办法的,你什么都别多想,现在最该做的就是调整好心态,配合治疗!”
  
  妈妈……妈妈已经知道了!
  
  妈妈似乎轻笑了一声,说:“刚才金医生的话你也听到了呀,自己的身体状况我很清楚,其实,今年上半年的时候我就感觉到有点不适,也怀疑过,一直没有检查甚至逃避医院每半年一次的员工例行体检,就是怕心里的猜测得到证实,你知道吗,我并不是怕死,而是担心西曼……我是她唯一的亲人,如果我有什么事儿,她该怎么办呀。”妈妈深深地叹息一声。
  
  我捂住嘴巴,心里好不容易才缓解一点的难过再次倾泻而出,站在身后的江离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用眼神示意我不要哭。
  
  我对他点了点头,深深呼吸一口气,然后推开病房的门。
  
  “妈妈。”再怎么努力,开口的语调依旧沾了眼泪的气息,湿漉漉的。
  
  “西曼,过来。”妈妈笑着朝我招手,她的脸色依旧还有点苍白,可神色倒是很平静。她看了眼站在我身旁的江离,说:“西曼,这是你同学吗?”又转向江离,“谢谢你来看我,阿姨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吗?”
  
  江离问了一声好,点了点头。
  
  “我家西曼呀,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固执,一根筋,心里有什么难过的事儿,也不懂自我调解,只知道傻乎乎的自个儿难过。所以,你帮我多多陪她说话,开导开导她,好吗?”
  
  “我会的,阿姨。”江离郑重地点头。
  
  “妈妈……”我偏头,生病的是她,她却只顾着考虑我的情绪。
  
  “傻孩子,”妈妈揉了揉我的头发,“别担心我,没那么严重的,为了你,我也会积极地配合治疗,别忘了,我也是个医生。”她瞪我一眼,“你看看你,又一个人躲起来偷偷哭鼻子了吧?眼睛都肿了!乖,先回家睡一觉吧。你纪叔叔在这里陪我说会儿话,妈妈没事儿的,啊。”
  
  “西曼回家吧,这里有我呢。”纪睿说。
  
  我点点头,跟江离一起离开了病房。
  
  我说了没事儿,可江离却固执地要送我回家,甚至振振有词地说:“我可是肩负你妈妈的伟大嘱托,要照顾好你的!”
  
  我头有点儿痛,也懒得再跟他争。可这家伙还真把我妈的话当圣旨了,不仅将我送到家里,当我睡了一觉起来时,发觉他在厨房里忙得不亦乐乎!
  
  江离是烹饪高手,当然,仅限西式料理,他可以将简单的面条做出色香味俱全的意大利面,却连米饭都不会煮。
  
  “在法国的时候,基本上很少吃到米饭。刚去那会儿,真的特别不习惯,想大米想疯了,想念家乡菜。时间久了,渐渐习惯了,没办法,不想饿死就只得习惯。后来珍妮教我做料理,我觉得挺有趣的,而且还蛮有天赋的呢!
  
  是不是人间美味?”他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嘚瑟。
  
  “自恋!”我白他一眼,不过确实比我煮的面条美味不止一百倍!珍妮?忽然想起什么,问江离,“先前你是不是在电话里说,阿姨精神状态好许多了?”
  
  “是呀,多亏你哪!看护说自从那天你去看过她之后,她好像忽然变了一个人似的,不再成天坐在窗边发呆,甚至主动去院子里走动晒太阳,还会与看护交谈了,情况一天比一天好转。对了,她说想见你。”
  
  “见我?既然她状况好转了,那么一定能够认出我不是珍妮吧,这样不是让她再承受一次打击吗?”我蹙眉。
  
  “别担心。”江离放下筷子,笑说:“她已经知道你不是珍妮了,她说想请你吃饭,感谢你去看她。”
  
  “不用了吧。”现在妈妈住院需要人照顾,我可没心思吃什么感谢宴。
  
  “你就见一面嘛,就当帮我一个忙,好吗?”江离恳求地看着我,“阿姨先后打了好几个电话来了,我已经答应带你去见她。
  
  “那,好吧,不过得等妈妈好一点儿。”
  
  答应江离的那一刻,我真的权当是帮他,做梦都没有想到,一句轻轻巧巧的好吧,会将我的生活推向一场翻天覆地的变故中,甚至改变我此后的人生轨迹。
  
  妈妈休了长假,开始在家里安心养病,每周需要回医院做三次治疗,那是最痛苦的时刻,可她都咬牙挺了过来。
  
  原本我与纪睿都坚持让她住院,可她抱怨说:“这辈子都在医院里闻着苏打水的气味,你们还不放过我吗?”末了语气低了低,说:“我要回家多陪陪西曼呢,这些年忙工作连与她一起吃顿饭的机会都少之又少。”
  
  妈妈的心态很好,大概是我见过的癌症患者中心态最好的一个了。不再上班之后,日子一下子就空闲了下来,纪睿特意买来很多盆栽与花草,放在阳台与顶楼天台,让妈妈侍弄着打发时间。而大部分时间,她总是抱着一团毛线,给我织毛衣,她从来没有织过毛衣,连针都拿不规范,可她特意找小区里的阿姨去学习。
  
  我心疼她劳累,不让她织,可她却固执地反驳我说,闲不住哪,医生也说了,多运动有好处,你看我脸色是不是还不错?
  
  这倒是真的,或许是心态好的缘故,她脸上一点都看不出病容,只是因为治疗与药物的关系,人变得有点儿嗜睡。
  
  蔚蓝与青稞一同来看妈妈,买了大包小包的,营养品、水果、保健品,但凡蔚蓝觉得对身体有好处的,她统统抱过来,东西太多以至于她不得不将被她爸爸已禁闭了很久的越野车开了出来。
  
  蔚蓝开着车去载青稞的时候,她的眼睛都瞪直了,见了我就夸张地比划着嚷嚷:“西曼,蔚蓝原来就是传说中的富二代呀!真没想到,我青稞竟然能幸运地与富二代做姐妹呢!”
  
  蔚蓝扑过去作势打她,青稞笑嘻嘻地跳起来满屋子跑,一边跑一边冲在厨房洗水果的妈妈大声喊:“阿姨,救命呀!蔚蓝欺负我!”
  
  家里的气氛一时变得闹哄哄的,我真喜欢这样的热闹,四个人像家人一般围坐一团吃家常小菜,大家抢着看谁先吃完,因为吃最后的人得负责洗碗。吃完饭,四个人又一起玩扑克牌,输了罚削苹果给大家吃。妈妈很久没有这样开心过了,连每天例行的午后困都不犯了,兴致高涨地与我们玩着牌。
  
  苏灿与亚晨也来看过妈妈,亚晨特意煲了一保温瓶香浓的鸡汤送来,妈妈直赞他的手艺说,自愧不如呀。亚晨乐得嘴巴都合不拢了,嘚瑟地朝我挤眉弄眼的。
  
  我没想到的是,那言也托人送了鲜花水果篮子来。
  
  我打电话去问罪江离,“我妈生病的事儿你怎么还告诉你小舅舅了呀?”
  
  江离愣了下,说:“我就是随口一提,哪知道他记性这么好呀!那证明你朋友缘好嘛!”
  
  我笑了:“我妈也这么说。”
  
  妈妈收到那言的鲜花与祝福小卡片时,摸着我的头说:“我家西曼朋友缘真好。你要记得,别人对你好,你要学会珍惜,并且懂得用善意去回报他们的好。”
  
  挂电话的时候,我跟江离约定这个周末去见珍妮的妈妈。
  
  珍妮的妈妈将约见的地点定在市中心一家环境很好的西餐厅,江离说,阿姨也习惯了吃西餐。
  
  这次再见面,在我面前的妇人仿佛换了个人似的,看得出来她特意装扮了下,略化了淡妆,衣着也是较明亮的颜色,使得她看起来精神比上次好了太多。
  
  她先到,见我们走过去,站起来拥抱了江离,面向我的时候,神色忽然变得特别怪异,嘴唇轻轻颤动,眼神炽热甚至有点儿失礼地盯着我看了良久良久,到最后她甚至起身试图伸手过来摸我的脸。我下意识地将身体往后靠了靠,避开了她的手,虽然很残忍,还是轻轻开口:“阿姨,我叫盛西曼,并不是你的女儿珍妮。”
  
  “我知道,我知道,你不是珍妮。”她喃喃,端起桌子上的水杯汩汩地灌了一大口,放下水杯时,她稍稍回过神来,扯出一抹笑容:“对不起,是我唐突了。”
  
  不知是否灯光有点暗,抑或是我眼花,我感觉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握着杯子的手指不自觉地交叉、捏紧。
  
  “我们先点东西吃吧。”阿姨伸手按服务铃。
  
  “阿姨请客,我得多吃点,嘿嘿。”江离笑说。
  
  埋头吃东西的时候,我总感觉对面有两道视线盯着我看,灼热而专注,我有点不自在,可又不好开口明说,在心里告诫自己,她只是把我当成了珍妮,仅此而已。
  
  “西曼,你今年多大啦?”阿姨忽然开口问道。
  
  “她十八岁。”江离抢先替我回答说。
  
  “十八……”阿姨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接着又问:“你爸爸妈妈是做什么的呀?”
  
  “啊?”我诧异地看着她,她也正望着我,在认真等一个答案。
  
  “我爸爸已经不在了,妈妈是一名医生。”我说。
  
  “医生……”她喃喃,语速忽然提高:“什么医生?”
  
  “嗯?”我感觉有点儿莫名其妙,心想她关心得有点过头了吧!
  
  “我是说……她在医院负责什么科?哪个医院的?”她的神色在刹那间变得特别特别怪异,激动地抓紧我的手臂,力道很大,我痛呼出声:“阿姨!!”
  
  “阿姨,你没事吧?”江离也察觉出她的不对劲来,起身绕到对面她身旁的座位,试图拉开她抓住我的手,却被她用手肘撞开,眼睛依旧盯着我,提高声音急说:“回答我,快回答我!”说着又加重了力气,我被她愈加扩散的瞳孔吓得害怕起来,一边挣扎一边诺诺地答:“妇产科,市中心医院……”
  
  我的话未落,面前的一个高脚杯已“砰”的一声落地,跌得粉碎!阿姨也跟着摔倒在地,陷入了昏迷。
  
  餐厅里瞬间沸腾开来,服务员都围了过来,纷纷问怎么回事。有人拨打了120。
  
  我茫然地站在人群外,不知所措,我不知道我的回答究竟哪儿不对劲,令她忽然那么失控,直接昏倒。
  
  就在这乱糟糟的片刻,我忽然想起另外一件差点被我忽略的事儿来,那就是妈妈在浴室摔倒至昏迷的缘由!那天,也正是因为我的一番话而导致她摔跤晕倒的。这些天来,我所有心思都放在她的病上,已经忘记这回事。仔细想想,她那时的神情真的很怪异,反应过激,就如同珍妮的妈妈一样,像是被什么事情震惊住了一般。我不知道这两件事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可心里总有一个感觉,那就是,这之间一定有什么我所未知的缘由与秘密。
  
  究竟是什么呢?我蹲下身,甩了甩胡思乱想可依旧百思不得其解快要爆炸般的脑袋,强迫自己就此打住,一遍一遍对自己说,只是巧合,对,只是巧合。
  
  我不敢去多想,我怕,怕某些秘密浮出水面,我怕,怕自己无法承担那个或许永远都不知道为好的秘密的重量。
  
  因为一旦揭开秘密的神秘面纱,接踵而至的便是无可避免的伤害与痛苦。是不是不去想,你害怕的事情就不会发生呢?可人就是这样矛盾,愈害怕愈是想知道真相,因为已经嗅到秘密那种致命诱惑的气息,如果无法得知真相,便会如鲠在喉,寝食难安。
  
  所以我才会那么不顾一切地想要寻找到夏至。事到如今,时光将我寻找他的意义由想念他放不下他渐渐模糊成另一个支点,那就是——我孜孜不倦地想要得到的是一个答案,他抛下我的理由,不告而别的理由。